口述：不登对的夫妻能否磨出幸福

　　一个是35岁的成熟女人，一个是53岁的文弱男子；一个是粗野的家庭妇女，一个是写诗的语文教师；十年婚姻，在广州西关一个15平方米的小屋内，他们磕磕绊绊，却紧紧抓住这迟来的情爱……

　　近日到广州市上下九十甫路办事，突然又想起熊嫂。自从老西关旧城改造地盘划定，我就一直担心熊嫂的房子会被拆掉。虽然政府承诺会妥善安置居民，但她那房子只有15平方米，无论货币补偿还是异地搬迁，都会让她伤筋动骨，情形更为窘迫。然而我与这个女人已多年不见，贸然拜访总觉不便。当我走进那条稔熟的老街，心想，再不去看看她，也许就永成陌路，对不起老友熊宇。

　　　　熊宇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。熊宇名字威水，人却倒霉一辈子。大学毕业当上语文老师，却喜欢写诗，不时上报。一次开整风会，因为年轻不谙人际险恶、世事诡谲，中途竟到厕所方便，回来后大伙已“揭发”完毕，他被错划为胡风集团外围分子，贬为扫地敲钟的校工。

　　几年后，有同事步他后尘，也成“坏分子”，被搜捕时无处栖身，带着老婆到他的“白鸽笼”恳求暂避。新婚不久的他，竟让不速之客在自己床前打地铺，弄得妻子尴尬万分，鼾都不敢打。岂料此人事后被抓，把“潜逃”的过程和盘托出，熊宇罪上加罪，被开除公职。

　　好不容易挨了10年，撤了案，熊宇才回到教师岗位。他一心要把教学水平赶上去，除节假日外，都在校里寄宿，以争取更多时间读书看报。一次例外回家，才发现后院起火，入侵的“小三”已操练成“老三”角色，他无奈与妻子分手。他不怪妻子，说是自己疏忽了她。几年后，有人介绍他与粤西的一个打工妹相识，两人一拍即合。

　　作为好友，我喜欢熊宇的忠厚，理解他的苦衷———这妹子身板瘦小，姿色平平，又没什么文化，按理配不上熊宇；但她才35岁，精干勤快，上班扫地擦厕，下班做饭洗衫，劲头十足；广州单身的中年女子，不是嫌你年过半百没甚本事，就是等待退休的“下岗嫂”，找个这样的老婆岂不更苦？他和熊嫂虽然不大登对，年龄相差整整18岁，又是“闪婚”，但如果做到先婚后恋，不也是一种幸福？

　　她把邻居朋友全得罪然而，见识过他妻子的锋芒后，我就为熊宇担忧。她叫少虹，我叫她熊嫂。她问是她的虹还是他的熊（广州话里虹、熊同音），像是考察外人对她的名份的认可程度。熊宇老实迂腐。她在别人面前奚落他：“到了百年之后，给他烧书纸紧要过烧契钱（冥纸）！”丈夫积藏多年的满屋书刊，似乎成了她的情敌！

　　她家的厨厕是与邻居共用的，却不懂礼让之道，隔三差五就与人吵架，铁嘴鸡似的尖酸刻薄。比如夏天她穿着“真空”背心上厨，人家说让孩子看见了不好，她张口就骂：“我穿什么关你屁事！不看看你，一个人行路三个人点头！”拿人家的大胸作反击。

　　她吵起架来要是没理，拿手的武器就是往狠里骂：“我看你是买棺材掉了盖，拜神唔见了鸡……”熊宇说，他与邻居多年来的友好之情，全给她破坏了，却毫无办法。他的“白鸽笼”上有个阁仔，用作卧房，有朋友到访，她竟嫌上阁楼费事，当场就给孩子解衣哺乳。事后还满嘴理由：“丑什么？我是你老婆。为什么要主人避客人而不是客人避主人？我就这么个地方，他做男人不应该识趣一点？”

　　床上那点儿事也让熊宇招架不了。由于年龄的差距，他满足不了她；而她每回都不会放过，弄得他疲惫不堪。这还不算，他一放学就得往家里赶，残存的一点点斯文也已烟消灰灭。

　　我暗自担心，熊嫂已被困顿的生活磨砺得非常粗陋，为人做事只知照着自己的性子胡来，祈求她与知书识礼的教师丈夫先婚后恋、培养感情，大概只是一种奢望。

　　这个婚，熊宇结得不值。上面说的那点夫妻秘事，是熊宇主动告诉我的。我们常常到十甫路的食店消夜，无所不谈。我劝熊宇，不要迁就她，该批评就批评，该拒绝就拒绝，特别要爱惜自己的身体。瞧她那副德性，你今天与她离婚，她明天就会找人再嫁。她需要的只是一个男人和落脚的家，无所谓爱与不爱。

　　熊宇对此不置可否，看样子有点为难。

　　但到了后来，当我再度无意中提起这些事时，他却一反常态，露出不以为然的狡黠的笑，然后语锋一转，说起她的好处来。她如何把家里收拾得整齐干净啦，她如何自己不吃也要把鱼肉水果让给他啦，开支紧张也要给他留足零用钱啦，为省钱天天吃豆角刀豆荷兰豆来催奶啦；连夫妻生活也知道要照顾他，采用特别的方式……我好奇地要知道究竟，他压低声音得意地耳语一番。

　　我半信半疑。然而他那充满惬意的脸上，先前对妻子的抱怨全不见了，是出于自尊心理的对家丑的掩饰，还是熊嫂接受他的教育后有了改进？

　　大概察觉到我的疑惑，熊宇干脆敞开心扉，说是妻子多么需要他，他也享受到了多少激情和欢娱；还以兄长的身份，告诉我夫妻生活的种种辨识常识、方式和技巧。显然是表示他体验了，接受了。“这是真的。以前因她而苦恼也是真的，可能是那时没有磨合好。现在慢慢适应了，容纳了对方，吵架也是增进理解的一种方式。”

　　他神情庄重、语气轻松，看不出有假装、编造的痕迹。可是，他懂得这么多，以前从未对我说过。有人说，好女人是一所学校；以熊嫂的粗野和鄙俗，会是一所怎样的学校？如何做到不误人子弟的？我一时惊讶非常，熊宇竟能在这样一个女人身上找到自己的所求所爱。但已经没有办法再从熊宇口中了解更多了。那年乍寒还暖的深秋，熊宇晚饭后冲凉，突然没了煤气，用冷水接续时，他突然倒地，120的结论是急性中风。

　　我听到噩耗赶去时，后事已处理得差不多。熊宇磨难一生，却在幸福降临不久又撒手而去。去世时，距他再婚仅仅五六年。熊嫂很要强，不愿麻烦朋友。熊宇的书刊并没有作契钱烧掉，我想我唯一能做的，是帮她翻阅整理，把确有价值的留给女儿，其余的送人或卖掉。哪知熊嫂连连摇头，只求我做三件事：为丈夫争取尽量多的抚恤金和补助金，房子的产权人更换为她母女俩，然后她的户口迁到广州。

　　完成这三大任务后，时间过去了一年多，她家什么也没动，熊宇的书刊依然是墙上吊着、台角堆着。谋生不易，我到她家的次数越来越少。一晃又是几年，算算老友离世已经10年。这次路过，无论如何要去看看熊嫂了。她家的房子尚未开拆，连门旁的木制信箱和电线陈旧的门铃，也一如往昔。

　　看到我，熊嫂又惊又喜。寒喧一番后提起熊宇，说上几句她就喉头哽咽———好后悔那天吃完饭就催他冲凉，准备给他按摩按摩骨质增生的腰，没想到他血压正高，又出着汗，水一凉就受不了；好后悔要他天天放学赶回家，只想着一起吃晚饭更有滋味，却误了他读书看报，他最大的爱好就是这点儿事；好后悔没有好好陪他出外玩玩，我一没有文化二不是靓女，他肯娶我是他心地善良，懂得随缘和珍惜……

　　后悔完了，她给我看熊宇的信。

　　信是整理遗物时发现的，用大信封装着，内有一个活期存折。熊宇在信上说，意识到自己年老体弱，会先她而去，担心她以后日子难过，于是从有限的零花钱里省出一部分存起来，月积年累，期望能减轻她的困难。又说，她年纪轻日子长着，他走后她应当找个好人再成家，但不要像他这样年龄太大，委屈了自己。

　　熊嫂从他的《说文解字》书中掏出信来交给我，我不忍细看，粗略过目后放回原处。我这才发现，这么多年了，熊宇的书竟是纹丝不动，用铁丝吊在墙上当作书架的两块木板，也依旧守在那里，只是书上罩上了防尘的透明胶布。角落的茶几立着一个相架，我一惊，以为她再婚了，细看却是熊宇的遗像！

　　熊嫂不断地抹泪。我心头难以平静，没想到这文野、雅俗、老少迥异的“闪婚”夫妻，处得这般如胶似漆，依依相惜。这，大概就是他说的磨合和理解、她说的善良与随缘的结果。面对拆迁的困境，熊嫂说：“这是鼻哥窿担遮———鼻毛(避无)可避，但老熊以前被人阴害，比我苦得多，也走了过来；女儿快读大学了，她说爸爸的书不能丢，我就感到老熊还在我们身边，什么也不用担忧。”愿她的日子越过越好。（摘自腾讯）